Newtina | Thesleta
 
 

【Thesleta】不速之猫·正位|05

11月。

哥谭。

 

鳞次栉比的高楼在光污染的肮脏夜空里张狂闪烁着顶端的血红信号灯,映在此刻因过度缺氧而被黑暗蚕食的视野里,仿佛猩红的血液滴滴坠落。

她想尖叫,但发不出声音。

法尔科内整个人骑在她身上,双手用力死死卡住她的脖颈。上次被这样压制住仅是一瞬,那人也并无恶意。此时法尔科内的眼神却燃烧着坚定——他恨她,恨到骨子里。他要她死。

脖颈间的压力加重,空气从身体里被抽走,连同感官,意识仿佛一缕缥缈的烟,在深海中沉浮。这本该陌生的濒死感却有种古怪的熟悉,熟悉到深海都在她的眼前具象化,意识也具象,一团白色丝绸,水母似的,向深处坠落……

“莉塔!”

她听见绝望的呼喊。

莉塔……是谁?

本能令她绷紧全身的肌肉,用力向上仰头,攫取到一丝宝贵的空气,在混沌的意识里撞出一股清明,带出一缕不属于她的肢体记忆。她抬手,指甲深深扣进父亲的脸,恨意入骨,向下拖拽。指缝里传来令她作呕的腥热粘腻。

你以为,我没有恨到想让你死去吗?

或许是因为濒死,她感到灵魂都逐渐脱离。一瞬间那是赛琳娜对法尔科内的诅咒,一瞬间,似乎又不仅如此。疼痛带来暴怒让颈间的大手如同钢铁枷锁,喉管传来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脑袋里像是有血管在压力下炸开了,她头痛欲裂。

“你让我别无选择……”

你本可以不用生下我。你杀死了我的母亲。你放逐我,为了你心爱的儿子。他现在在哪呢,顺便问一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中重复——更稚嫩,却同样被仇恨浸染的声线。像是无能为力,只能用声音作为最后的武器,恨不得每个字句都变成一道锋利的咒语,将对方扎得鲜血淋漓。

……咒语?

颈间的压力突然消失。她呛咳着,仿佛终于浮出水面。视野仍然漆黑,血液砰砰撞击着耳膜,喉咙像被割开又用粗糙的盐粒反复碾磨,她跪爬在地面上剧烈喘息。滚烫的恨意依然在血管里燃烧肆虐。我是不被期盼的孩子,深深绝望的女儿,可你忘了,我也是从深海振翅起飞的渡鸦。

视野逐渐恢复清晰,尽管怒火令一切都显得晦暗缥缈。身后传来拳拳到肉的重击和法尔科内的呻吟。赛琳娜尖利的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伸手抓住落在不远处的手枪。

倒地的法尔科内望着她,面目可憎地露出残忍的微笑。他的眼里有轻蔑,过于熟悉的轻蔑和不屑。赛琳娜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只要她轻轻收紧手指……

可他的眼睛和另一个人重叠。他的面容覆盖上另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那张脸线条僵硬,毫无笑意,黑沉沉的眸子像秃鹰般盯着她。你真是你母亲的翻版,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阴暗,扭曲,不怀好意。

赛琳娜开始颤抖。有个宽阔的身体从背后箍住她的手,她像受惊吓的猫,剧烈挣扎。低沉冷静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驱散回忆带来的恶心:“没事了,没事了……”

“他必须付出代价!”她怒吼着,浑身发抖。

“你不必跟他一样。”有那么一瞬,男人熟悉的嗓音听起来极其陌生。他的禁锢温和而有力,挣脱不开,于是她转头看他。她仍不知道面具下的模样,但那双眼里的关切和另一张脸又重叠在一起。一张她叫不出名字,却为之心痛不已的脸。

她不自觉地停下挣扎。

“你付的代价够多了。”

她任由男人从她手里抽走了枪。就连她自己的枪,此刻也显得陌生。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跌在地上撞坏了脑袋,许多陌生的画面在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前舞动。一瞬间她在海滨公寓的落地窗前,又一瞬间她站在十九世纪某座阴暗的古宅里,一个同样应被称作父亲、却并不是法尔科内的背影,背着手站在窗前。

男人把法尔科内从地上拖起来,向门外推搡过去。她站在原地,耳中嗡嗡作响。

法尔科内最终还是死了,就在几分钟之后,被一颗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正中心脏。他脸上嚣张的笑意甚至还没有退去。权力的顶端,最终倒在他一手掌控的俱乐部后巷泥泞肮脏的砖石里,同那些被他扼死的女性一样。

她走过去,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再次和另一张陌生古板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她移开视线,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

一定是脑部受击的原因。

 

轻轨隆隆地开过。老旧的车厢在轨道交错处困难地挪动,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响。

昏暗潮湿的房间里,深色皮肤的瘦小女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哦不。”她说。

枕头上传来轻柔的叫声。她转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拉扯着脖颈的大片淤青,引起意料之外的剧烈疼痛。毛绒绒的大耳朵生物趴在枕边,慢悠悠冲她眨着眼睛,秃尾巴一甩一甩。

“你是猫狸子……”她伸手去抱它,“你是猫狸子。”

猫狸子满意地在她怀里呼噜着,秃尾巴勾弄着她的手臂。

“我听见有人叫莉塔……哦不。”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不……”

她是赛琳娜·凯尔,也是莉塔·莱斯特兰奇。

身为巫师的本能已经全数归位,她看着屋里的混乱,下意识地伸手摸索魔杖,想要施咒整理。手在枕边落了空,她愣了愣,抿住嘴。

她已经没有魔杖了。

所以,现在要如何呢?

她看了看猫狸子。小家伙用大脑袋顶了顶她,跳下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瞅她。

在丽痕书店里翻阅过的《神奇动物在哪里》的字句浮上脑海:它可以领着迷路的人安全地回到家中。

她可以跟着猫狸子回去,当然。虽然弄不清小家伙是如何找到她的,又如何能将她从一个不同的世界领回去。可是,她可以跟着它回去。

如果她想要回去的话。

……她想要回去吗?

她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厨房的流理台上还放着赛琳娜和安妮卡的合影,相框的玻璃已经破碎。安妮卡不在了,她没能救下她,就像她也不确定自己的孤注一掷是否真的救下了纽特和……忒修斯。这个名字仅仅在脑中想起都带着剧烈的抽痛。时间在两处是相同的吗?她会不会回去之后,面对一个格林德沃掌权,而她害死了母亲、害死了弟弟、又害死了斯卡曼德兄弟的绝望的世界?

她瑟缩了一下,在寒凉的夜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不,那样不行。或许她可以留在这里。法尔科内已经死了,不是吗?她可以做一个再也不被压抑的赛琳娜·凯尔。

可腐朽的哥谭同样令她绝望。曾经被牵挂和复仇纠葛于此的联系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她大可离开这里,甚至可以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她不需要做赛琳娜·凯尔,也不需要做莉塔·莱斯特兰奇。她如今无牵无挂。

莉亚·杜兰特。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

她几乎嗤笑了一声。是的,她忘记了。哪怕是在曾经的世界,她也并不仅仅是莱斯特兰奇。从霍格沃茨毕业后,她被父亲以家庭教师的名义塞进布莱克家族——那里比莱斯特兰奇家宅更像牢笼。维奥莱塔·布莱克是最严苛的执行手,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试图将她敲打成“纯血统家族合格的妻子”。她四岁的儿子帕勒克斯时刻尖叫,用玩具魔杖抽打她。

和那座庄园相比,流离失所都算是天堂。

于是她逃了。狼狈地翻下二楼窗户,跌在新鲜修剪的灌木里,浑身沾满碎叶和泥土。自由的空气灌醉了她的头脑,等缩在通往前线的麻瓜火车上,她才意识到自己毫无计划。车厢隔间被拆掉了,士兵和寻亲的人群混杂在一起,雨水浸湿的衣物被体温蒸发出霉湿气味,淤泥在车厢地板上干结成颜色不明的团块。时不时有人怀疑地打量她。

“莉亚!我的莉亚!”她听见一个女人慌张地叫喊着,挤过人群,将一个懵懂的女孩死死搂进怀里,“莉亚·杜兰特!你吓死我了。不许你再乱跑,听见了吗?”

她出神地望着母女俩。从来没有人这样喊过她的名字,这样拥抱过她。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发现她从家里逃跑了,是否也会这样焦急地寻找她?

那个女人的呼喊声在此后的辗转中一直在她脑中回荡。当前线的傲罗将她推搡到忒修斯面前时,“莉亚·杜兰特”也成为她能想到的第一个掩藏身份的名字。

忒修斯……

她闭了闭眼,弯下腰,将脸埋进掌心。

他和纽特活下来了吗?

如果活下来,他现在还好吗?

……他会想念她吗?

他们当然试图讨论过死亡,但是关于忒修斯的,而不是她。当未婚夫有那样一份直面生死的职业,这个话题注定无法回避。她记得自己抗拒地别过脸:“我不想谈论这些。”而忒修斯给予了她最荒唐的回复:“如果我不在了,而你想要和我弟弟在一起……”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然后拂袖离去。此后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起。

她有太多拒绝谈论的事情,而忒修斯何尝不是如此。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纽特这个话题。可看看他们落到了怎样的境地。纽特再也不愿加入他们的晚餐,直到她死,忒修斯也不知道莱斯特兰奇家族真正的故事,没能听她亲口确认她的心意——我爱你,我只爱你,纽特与我的一切都只停留在过去,但也正因为那些过去让我们得以相遇。我在意纽特,当然,但那是不同的。我可以不在乎整个魔法部的侧目,只要能留住你热烈汹涌的爱意。我是那样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忒修斯,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出现让你们之间出现破裂。那只会让我加倍厌恶自己。我害死了母亲、弟弟,害纽特退学。我无法忍受自己的不详再波及到你。

她从未开口。她总在逃避——从霍格沃茨的走廊,从布莱克庄园,从她的罪孽。仿佛只要不面对,一切就会自然地迎刃而解。可逃避未真正解决任何问题,那些梦魇永远萦绕不去。老莱斯特兰奇的死带不走她的罪恶,法尔科内的死同样如此。

它们生根于她的灵魂。无论在哪个城市、哪个世界,她都无法逃离。

而如今,尽管无法解释,但她已经被梅林赋予了第二次生命。

是时候停止重蹈覆辙了。

 

出城的计划没有想象中顺利。某个疯子炸掉了护城的堤坝。她淌着深及小腿的水被赶进广场花园避难所,抬眼就看见熟悉的戴面具的身影攀着圆形屏幕边缘,子弹像雨点似的在他周围落下。

为什么她总能遇到这些可以为了别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男人?

她叹气。这个少言寡语的家伙若是戴上分院帽,也一定是个赫奇帕奇。

身为赛琳娜的记忆依然鲜活。她将不安的猫狸子放在高处,猫儿似的抓上绳索,几个翻身攀上场馆顶端的钢桥加入战斗。总想伸手去摸索魔杖的本能让她的动作慢了半拍,好在面具人已经解决了足够多的对手,而计划被打断的焦躁恼火让她出腿比平时更重。她解决掉剩余的闹事者,慌慌张张地扑过去把面具人扯上来。

他可真够重的。

她剧烈地呼吸着,看着对方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地,漆黑的面具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可他的胸口依然是起伏的——她救下了他,他没有死去。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带来不幸的祸害。

或许纽特和忒修斯也没有死去。或许她也救下了他们。

或许她的死亡终于为她带来的不幸画上了句号。

她泪眼朦胧,低头吻了吻他。

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只是片刻,只在当下。他是那么像她曾认识的那两束光。如果她仍只是“赛琳娜”,她或许确实是会爱上他的。可他们都有许多必须完成的事情。就像面具人无法离开他深爱的哥谭,她也无法在此留下。她要回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另一个人。

对方的车尾灯消失在后视镜里。她停下摩托,等了一会儿,才调头回到墓地,把不满地挠着箱子的猫狸子抱出来。猫狸子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引着她小步朝前跑去。眼前的墓道和拉雪兹神父公墓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道铁门。上方的石雕渡鸦低头注视着她。

“就是这里吗?”她喃喃自语。

她不需要回答。她已经可以看到——墓道中心飘着一层波光粼粼的薄雾,如同锁在神秘事务司里的拱门上的帷幔。她路过缄默人的门口时曾听见他们低声谈论那是否通往另一个世界——她现在倒是可以提供确切的答案。她会回到神秘事务司吗?这个想法令她瑟缩了一下。葬身火场的莱斯特兰奇在神秘事务司的帷幔中突然出现……就好像她在部里吸引的目光还不够多似的。

猫狸子已经走到了帷幔前,回头见她站在原地,不耐烦地叫了两声,催促着。她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朝前走去。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剩下的只是面对。

“你不会把我引去一个糟糕的世界,对吧?”她低头问猫狸子。

猫狸子甩了甩尾巴,又叫了一声。

好吧。她伸出手,小心地穿过那片薄雾。黑暗再次侵蚀了她的意识。

 

莉塔站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中心,仰着头,望着从深蓝里逐渐落下的白色襁褓。她的博格特,在巴黎战后,依然没有变过。哪怕去往不同的世界,抛弃莱斯特兰奇的家姓,度过不同的人生,那依然是她灵魂上永恒的污迹,不会遗忘,不能逃离,不可磨灭。她听见站在不远处的男子逐渐加重的呼吸。

她都想起来了。

如何被猫狸子引导着穿过帷幔,失去记忆,出现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又被带回霍格沃茨成为一名叫赛琳娜·凯尔的三年级学生。如何因为心头莫名的恐惧而借口身体不适逃掉当天的黑魔法防御术,又被代课教授不依不饶地送信安排补课。如何哆嗦着走近哐哐作响的衣柜,一声“阿拉霍洞开”放出她深蓝的噩梦。而也就在这样剧烈的刺激中,封锁的回忆从脑中整个爆发出来。

她慢慢举起魔杖,眼神一片清明。

滑稽滑稽。”

 

*******

 

忒修斯看着教室中央那个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面无血色地睁大眼睛的女孩。他握着魔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他多想走过去,挡在她的面前,念出那个咒语。滑稽滑稽。两步的距离,一个简单的咒语。这很容易。

可他不能。他不能。这是莉塔一直逃避着没有完成的唯一咒语。是她的罪孽她的忏悔,也必须由她亲自完成。上一次,是他提起莱斯特兰奇的族谱,是他的干涉最终将她引去拉雪兹神父公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赴死的路。假如他没有在法国魔法部多言,在对她的心结一无所知时给已经陷入慌乱的她匆匆留下一句不亚于审判的劝慰——我们会去看你的族谱,你的族谱会说明一切。他用力攥紧魔杖,指尖掐进掌心。不,不行。莉塔不容他自以为是地拯救。上一次,他在厉火面前选择了怀疑,他将永远为之忏悔;而此刻,他必须重复地站立旁观,但是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

他心绪纷乱,神思恍惚,因此也并没有注意到女孩脸上的神情变幻。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的时间,在令他难以忍受的死寂里,女孩终于举起了魔杖。

她的手臂很稳,没有颤抖,也没有恐惧。

滑稽滑稽。”

忒修斯屏住了呼吸。有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是赛琳娜的声音。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的声音。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再也没能听见,却熟悉得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莉塔,他的莉塔,的声音。

他死死盯住她。

女孩放下魔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嘴唇轻轻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着。她闭了闭眼,然后缓慢地转过头,褐色的眸子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忒修斯。”她轻声说道。

世间所有情绪此刻都混杂在一起,像劈头盖脸的巨浪,将他的意识拍进海底。忒修斯拼命眨着眼,不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隐去教室中央的那个身形。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用力吞咽了一下,瑟缩着,声音嘶哑,小心翼翼:“莉塔?”

女孩点了点头,笑起来。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是你,是你……”忒修斯注视着她。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狠狠闭眼转过头,“不,我不……你看起来还是十四岁的样子。”

“是的。”莉塔安静地应声。

他们沉默着站立,相隔两三步的距离。忒修斯攥紧拳头,浑身颤抖,抑制着泪意上涌。她就在那里,莉塔,莉塔。他的悔恨,他的痛苦,他的爱。他们生死相隔那样久。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如今她就在那里,咫尺之遥,触手可及,他却不能,他不能……那是不对的。

莉塔打破了寂静。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调却上扬,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所以,我十四岁以后就没怎么长高了?”

忒修斯带着错愕望向她。笑意和哭腔在他喉头混杂成混浊的气音,伴随着胸口的震动,泪水夺眶而出。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段距离。

“我……我能不能……”他别开视线,几乎示弱地张开手臂。

莉塔顺从地走过去。她的小皮鞋敲击着地面,哒,哒,哒。然后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忒修斯用力将人锁在臂弯里。

带着体温的西装吸去了莉塔脸上所有的泪水。她静静地拥着他,感受耳边压抑的哭泣,熟悉的暖意带来令她心脏震颤的安心。她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

 

窗外的天空逐渐黯淡下来。教室里,只有上方昏暗的蜡烛照出模糊的光晕。莉塔有些腿酸,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忒修斯胸口剧烈的起伏趋于平缓。他最终逐渐安静下来,但并没有松开手臂。

然后他开口了。

“你还真的没怎么长高……”

“闭嘴,忒修斯。”

莉塔轻轻推他一下。忒修斯笑着,顺势松开手臂:“我应该给纽特写个字条。”

“告诉他我要留着安……猫狸子。”

“他一定想立刻来见你。”

“叫他别像他哥哥似的目不转睛盯着一个三年级学生。”

忒修斯目光灼灼看她一眼。莉塔缩了缩脖子。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

“我并不确定,”莉塔思索着,不知如何解释,“你记得神秘事务司里那道帷幔拱门吗?我想格林德沃的厉火或许包含了相似的魔法。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字面意义上的。”她补充。

“那里也有巫师吗?”

莉塔摇头:“看起来是麻瓜的世界,可是有戴着面具的人,他能抵挡麻瓜的子弹,还披着袍子从空中降落。他很能打人。另一种形式的魔法,我猜?”

忒修斯把那几个“他”字在喉间堵起的不适感咽下去,勉强应声。

“发生了许多事情……”莉塔犹豫地移开视线。她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莱恩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在真正在乎你的人面前,不用担心说出之后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是吗?

她是否要冒险用忒修斯来验证莱恩的理论?

忒修斯提起羽毛笔,又停住了。他该怎么解释?气翼鸟还没有回来,他只能用猫头鹰给纽特送信。他沉思了一下,简短地写道:她醒来了。

纽特应当能理解。或者蒂娜。忒修斯抓起椅背上的大衣:“我要去猫头鹰棚屋把这寄出去。一起来吗?”

莉塔眨眼:“不怕被看见和学生一起深夜在走廊上游荡吗,斯卡曼德教授?”

忒修斯冲她做了个鬼脸:“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再次并肩走过城堡的走廊。忒修斯不断地侧头看她,又转回头去。莉塔努力直视着前方。她知道身边人心里的挣扎——她是莉塔了,没错,可她依然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斯卡曼德天生的正义感一定在谴责他此刻任何逾矩的念头。或许她该去弄些增龄药剂。但那些药水的作用都是暂时的。喝太多还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她暂时还不想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

不过她倒有些好奇忒修斯喝下药水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须发斑白也不会掩去的正直和帅气。她忍不住笑了笑。回来也很好,她有机会看见忒修斯老去的模样了。她偷偷瞄他一眼,恰好撞上对方再次投来的目光。

他们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又惊慌地各自别过脸去。

他瘦了许多,她有些心酸地想。或许寄信之后他们该去厨房找些吃的。在忒修斯身边,她总不自觉地安排着未来的计划。前往巴黎时,距离他们的婚礼还有八个多月,她却已经把大部分细节都定好了,并且霸道地不容他插手。忒修斯也由着她去。

现在是三月。或许他们还能赶上时间?

莉塔为自己的荒唐摇了摇头。他们有太多还没有解决的事情,她却在这里异想天开什么婚礼事宜。只是恢复身体年龄的事情就足够让她毫无头绪了。她还要回到魔法部工作吗,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复活,部里会相信这一切与格林德沃毫无关联吗?况且,已经过去了半年。确实,忒修斯很高兴看见她回来了,可半年之间可以发生太多事情了。拜托——她用两个月的时间就体验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的人生!忒修斯怎么会成为霍格沃茨的代课教师呢?他这半年经历了什么事情?他……

对她还是一样的吗?

莉塔站在猫头鹰棚屋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黑湖和山丘。今夜晴朗,她能看见漫天星辰,塔楼的高度让繁星触手可及。

一只猫头鹰扑扇着翅膀远去。忒修斯走到她身边,拍了拍衣袖上的草屑。

“真美。”莉塔示意着夜空。

“是的。”他回答,“像我们在前线守夜的时候。”

莉塔笑了笑。她记得。傲罗小队混着她这个编外人员驻扎在一个小山坡上,每个人轮流守夜。她本该在后半夜换下忒修斯,可他并没有去休息,而是陪她坐着,从漫天星斗直到天光亮起。云一般浓重的晨雾掩去了地面上战争的痕迹,那一瞬间,仿佛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人,而他不是斯卡曼德,她也不是莱斯特兰奇。他们只是他们。

他们已经并肩经历了太多。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忒修斯愣了一下,笑起来,示意她继续:“女士优先。”

莉塔叹气——莱恩的理论最好是对的。

“当我在‘那里’时,”她慢慢开口,“我不是莱斯特兰奇。我仍有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杀了我的母亲。”

忒修斯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她轻轻摇头。

“没关系。在那里,事情有些不同——我差点杀了他。我差一点就可以报仇。可有人告诉我,我不必重复我父亲的路。”

她勉强笑了笑:“他是对的。不仅仅在‘那里’,我是说。当你知道什么事情是错误的时候,你不能再去重复。就比如我曾经一直逃避告诉你关于我弟弟的真相一样。”

“你不必……”

她摇头,对上他的视线:“不,忒修斯。我必须要说。”她别开视线,努力稳住因为心底的瑟缩而微微颤抖的嗓音,“我一直告诉你我弟弟死了,这是真实的。但我从未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杀死了他,忒修斯,在大西洋上。我看着他在海中沉没。只有一个莱斯特兰奇从那场海难中活下来了。那并不是考乌斯。”

忒修斯很安静。莉塔点点头:“纽特多半已经告诉过你那间墓室发生的所有事情。既然你已经知情,今天再次见到我却依然很高兴……我就将它看作一个不错的信号吧,”她的笑意只有一瞬,未达眼底,神色也很快恢复凝重,“但我依然很抱歉,之前没有亲口告诉过你。”

“……我也从未问过你正确的问题,”忒修斯沙哑地说,“直到一切发生,我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愚蠢。”

“你在说什么?”

“我离开了魔法部……好吧,特拉弗斯命令我离开,”他笑了一声,在莉塔惊讶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因为我无法再‘服从命令’。托弗下令停止对本土以外的目标进行追查,你懂得魔法部的话术——这条只不过是针对格林德沃。但我怎么可能停止追查他?我们在巴黎失去了十几个人,”他吞咽了一下,“我失去了你。”

莉塔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无声地安慰。

“我回来了。虽然,不完全是。”她松开手,耸了耸肩,“但我想总有办法解决的。”

“不仅如此。我是说,那些社交舞会,魔法部的工作,还有……”忒修斯摇头。话就在嘴边,可拼凑不成词句,他闭上眼,最终只是重复着:“你那么有勇气,莉塔,而我如此傲慢,愚蠢……我很抱歉。”

“我们曾经都很愚蠢,”莉塔皱眉,“但是我自己选择了所做的一切,忒修斯。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本该做一个更好的未婚夫。”忒修斯轻声坚持。

莉塔叹气。斯卡曼德家族和他们的责任感。这不是一个适合在春寒料峭的塔楼顶部谈论的话题。

“或许你还有第二次机会,”她转移话题,“如果有办法让我恢复身体的话。又到了闯禁书区的时间?”

“请吧,凯尔小姐。”

“斯卡曼德教授!我能和你单独聊两句吗?”

下方突然传来喊声。棚屋门口的两人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地转头。穿着灰色马甲的中年巫师在他们的注视下小步跑上楼梯,神色罕见地焦急。

“怎么了,邓布利多?”

提问的并不是忒修斯。邓布利多站定脚步,闻声一愣:“……莉塔?”

“嗨。”莉塔抿嘴笑了笑,迎上他的视线。对方眼里的惊讶让她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得意。连阿不思·邓布利多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哇哦,”邓布利多睁大眼睛,似乎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随即露出些许释然,“很好。这会让事情简单些。”

“你为什么总是知道我会出现在哪里?”忒修斯皱眉。

“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邓布利多摇头,“忒修斯,你必须离开。”

“怎么了?”

邓布利多看了莉塔一眼,似乎在犹豫。

“说吧,阿不思。”忒修斯催促。

“阿不福思告诉我,特拉弗斯刚才带了几个傲罗闯进你在猪头酒吧的房间。他们号称部里丢失了一些你查阅过的文件,但拒绝透露更多信息。他们有托弗签署的搜查令。”

忒修斯吞咽了一下,看向邓布利多。他确信自己无需解释那些资料的内容。后者点头,加快了语速:“我们都知道不是你。我们也都知道会是谁。但特拉弗斯正在向霍格沃茨赶来了,你最好在事情变得混乱之前马上离开,”他举起一张闪烁着金色箭头的深色卡片,“自从凯尔……莉塔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和勒梅先生保持着通信,你知道的,他对于魔药和躯体有格外丰富的经验。我们几乎商讨出了可以恢复身体的方案,但对于记忆毫无头绪。既然你们已经自行解决了这一点,去巴黎找他吧。”

“又是巴黎?”忒修斯皱眉,“邓布利多,你是在建议我成为一个逃犯吗?”

“那不是我最初的计划,不……我本想建议你回部里申请复职。”邓布利多眨眨眼,“你知道的,既然魔法部可以在霍格沃茨安插眼线……”

“拜托,男孩们。专心点。”莉塔叹气。

“告诉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忒修斯绷紧下巴。

“因为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忒修斯了,斯卡曼德教授。你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他们已经做了什么。”

“我可不像纽特那么容易被说服。”

邓布利多笑起来:“不,忒修斯。纽特从未被我说服。他总在作出自己的决定。有时候你该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引诱’吧,”忒修斯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沉吟片刻,接过卡片。

“我恐怕你们要自己想办法前往法国了。任何魔法部追踪的旅行方式都不安全。”

“谢了,邓布利多,我们会立即动身,”莉塔从忒修斯手里抽走卡片,打量了一下,冲邓布利多咧嘴一笑,“聪明的坏学生自有办法。”

对方露出少见的真诚笑意:“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莉塔。”

“真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完全不同,”邓布利多笑着摇头,拍了拍她的肩,“完全不同。”

17 Jun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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