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应如此。
当纽特沉默不语地走过来向他伸出双臂时,忒修斯这样想着。
他没意识到这是弟弟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他也没意识到泪已经流了满颊。
事情不应如此。
这句话成了他脑子里唯一的声音,其余只有嗡嗡的鸣响。忒修斯意识到面前的特拉弗斯正在对他说话,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晰。轻咳一声,他勉强将一些注意力集中在上司身上:“抱歉,先生,您刚才说……?”
“我说你需要休息,斯卡曼德。”特拉弗斯面色凝重地冲他点点头,“魔法部见。”
他转身离开了。忒修斯茫然地目送他。纽特犹豫的声音响起:“我们回尼可·勒梅的住所吧?”
“好。”忒修斯回答。
纽特用一种令忒修斯感到陌生的眼神注视了他一会儿:“你……你还好吗?”
“我没事。”
这是条件反射的回答,但纽特移开了视线。
沉默前行的路上忒修斯才意识到,纽特看他的眼神,和看那些受伤的动物相仿。
纽特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我还好吗?
忒修斯斜靠在尼可勒梅会客厅的扶手椅里,注视着壁炉上方的瓶瓶罐罐想着。左边第三个玻璃瓶,在他和…的家里也有一个,里面插着用魔法维持住,永不凋谢的花。会客厅的这个瓶子没经过精心打理,已经落了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肿胀的眼睛干涉生疼,才慢吞吞地移开目光。
施法者离开了。伦敦那间公寓里的玻璃瓶,也会变成这样吗?
房间对角的另一把扶手椅上,雅各布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神色憔悴,在睡梦中仍皱着眉头,发出不清晰的呓语。对于一个麻瓜来说,这一天显然过于漫长了,还有太多离别和……
至少奎妮只是站在了对立的那一边。
自己恐怕看起来不会比他好多少。忒修斯缓慢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知道自己该想些别的。但在那些古怪的、不合情理的场合,他只会控制不住地分神。就像这枚戒指被戴在他手上时,他低头盯着女子打理精细的卷发出神——此刻,他只能注意到随着血管跳动愈发剧烈的头痛,扶手椅散发出老旧织物的气味,还有脑子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的那一句——
事情不应如此。
他们不应如此。
忒修斯并不热衷于上流社会的舞会社交,但他精于此道。尽管斯卡曼德家族称不上是炙手可热的巫师家族,作为魔法部引人瞩目的傲罗新秀,四面八方的质疑、讨好、褒贬、估量,依然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林林总总的舞会上。打领结和整理头发的咒语已经形成了肢体记忆,他仿佛天生好手,在权贵名流中如鱼得水——永远恰到好处的问候,毫不生硬做作的话题,礼貌,殷切,然而自然,随意,不刻板,不奉承。他将自己的能力和经验经营得极好,像是最出色最不着痕迹的推销员。然而只有一种情况令他困扰。在踏入魔法部之前,忒修斯对于上流家族之间的联姻仅仅有所耳闻,然而随着他一脚迈入这个社会,那些或直接或间接的邀约渐渐令他招架不住。
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了从这样的话题里脱身,寻了借口离场,到露台透气。他微微扯松领结,撑着栏杆,长长地叹气。
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有人更轻地叹了口气,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响起:“借过。”
忒修斯没想到还有其他人在场,微微愣神,侧身让出一步。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女子走到近前时,他蓦然觉得眼熟:“…莉塔?”
“你认识我?”
“我是纽特的哥哥。你…来过我们家里。”
“噢,对。”
莉塔停下脚步。她低了低头,无意识地晃动着手里的红酒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关于纽特,我很抱歉。”
“关于打扰了你,我很抱歉。”忒修斯避开话题,微微示意着莉塔方才站立的阳台角落方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并不介意一点陪伴。我会保持安静的。”
莉塔似乎笑了一声,慢慢踱回那片阴影中。“如果有第三个人出现,我一定会走的。”
“也算我一个。”
“我以为著名的忒修斯·斯卡曼德很擅长应对这种场合。”
“大部分时候。”忒修斯耸肩,在调侃的语调里逐渐放松下来。“我只是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于联姻和对红酒一样热衷。”
“可不是么。”
“抱歉,我答应了我会保持安静的。”
莉塔摇头:“没关系。”
“你…近来如何?母亲有时会问起你,纽特说你不常写信。”
“我和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同,斯卡曼德。”
忒修斯侧头看了她一眼。
“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些的。”莉塔轻笑。“我和你不同,斯卡曼德。我的父亲绞尽脑汁想要把我这个灾星扫地出门,这里,”她举杯示意舞会的方向,“不过是另一笔可能的交易罢了。”
露台陷入片刻的沉默,然后忒修斯语调轻松地开口:“然而都是同一个原因让我们来到了这个露台。”
莉塔冲他微微举杯:“致同一个原因。”
忒修斯俯视着露台下的花园。三三两两聚集的人群发出琐碎的交谈声,露台却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像学校里即将恶作剧的男孩子一般微微歪过头转向莉塔:“你想听一个疯狂的念头吗?”
他们开始成双入对地进出各种社交场合。配合默契,演技天衣无缝。即便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老莱斯特兰奇,在三番五次地在自家门廊看见彬彬有礼地等候莉塔的忒修斯之后,也不得不和充满怀疑的其他名流一道接受了“斯卡曼德家的傲罗正在和莱斯特兰奇的女儿交往”的事实。
他们看起来也的确如同所有坠入情网的爱侣一般。执手相望,耳鬓厮磨,甚至是在舞会上同时消失,许久之后才再次一同出现。不久之后,忒修斯就将莉塔介绍进了魔法部工作,傲罗办公室也渐渐习惯了这位新秀午休时间不会再在午餐室里逗留。他和莉塔通常习惯去两条街外的一家小餐馆,或仅仅是离开魔法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再有人用联姻叨扰他们。他们在世人面前扮演着完美的爱人,很快这个称呼就变成了订婚夫妇。
然而只有当事人知道,一切不过立足于那夜露台上的契约。
“既然我们都被这同一个原因困扰着,不如合作,互相帮个忙?”
那些执手相望耳鬓厮磨不过是互相串通着编造故事的细节。
舞会上的共同消失不过是和露台如出一辙的暂时逃离。
就连午餐,也是相对无言。
他们对彼此都知之甚少,也足够理智。各取所需的成年人,不会在逢场作戏中生出本不应有的感情。
事情本应如此。
“奎妮,不!”雅各布喊叫着坐起来。忒修斯转头望过去。面包师惊恐地瞪着面前的虚空许久,才从梦魇里回过神。他迷茫又愧疚地喃喃着致歉,忒修斯摇摇头:“我没在睡觉。”
雅各布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你需要休息,斯卡曼德先生。”
“我知道。”忒修斯轻声回答。他摩挲着戒指,目光再次转回那个玻璃瓶上。
他不知道自己对莉塔的态度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或许是莉塔越发熟稔地微微踮脚替他系领带的动作,或许是亲眼看见老莱斯特兰奇的嘴脸,又或许是某天伦敦罕见的阳光透过小餐馆的窗户落在她的肩上。或许是习惯了微微低头寻找一双褐色的眼眸,对方唇角永远勾起的恰到好处的弧度,浅尝辄止的亲吻带来香草、琥珀和檀木的气息。又或许是在日夜相处之中,他窥见这个坎坷、倔强的女子身上,不曾展示给世界的弥足珍贵的一角。
然而他恪守着自己的诺言。忒修斯·斯卡曼德足够绅士守信,不会藉由这份契约索取约定之外的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在每一次的拥抱亲吻之后,每一次都更难分离。法国魔法部当着上司的一吻是意外的,他们几乎从不曾如此亲密地接吻。他甚至停下来确认,几乎不愿放手。他了解,莉塔是太过完美的演员,她可以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事实,也可以用最殷切热情的微笑迎接最混账的部员。
只是在那亲吻的一瞬,忒修斯有了似乎触碰到了莉塔内心的错觉。
有了,似乎莉塔对他也不再局限于契约的错觉。
事情怎会如此?
他又想起她最后那个眼神。她的魔杖指着格林德沃,视线朝着他和纽特的方向。她的眼神痛苦却温和。她似乎说了什么,但距离太远,厉火燃烧的呼啸充斥着他的耳朵。
没有人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她被蓝色裹挟着,消失了,就像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样。
忒修斯将脸埋进掌心。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纽特?
可是,如果没有他们之间的契约,没有“订婚”,莉塔不会进入魔法部,不会和他们一同前往法国,更不会出现在墓地。
为了躲避麻烦——是他将她牵扯进了一切。
而在这新的一天,巴黎的朝阳刺痛了他的眼睛,她却已和昨夜一道,永远埋葬在城郊那片废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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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本应如此。
视线逐渐残碎时,莉塔古怪地感到了一丝释怀,仿佛过去的二十多年都指向了这个瞬间。
她看见昏暗的巴洛克风格的房间,沉默的四柱床,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
她看见狂风骤雨的夜,海浪中飘摇的汽船。她看见向深渊坠落的一抹纯白。
她看见阳光明朗的霍格沃茨,阁楼上腼腆的乱发少年在睫毛下躲闪着视线。她看见他离开的背影。
她看见点滴时间从沟壑里细细碎碎流淌,最终汇入一片蓝色灼烧的海洋。
最后她看见忒修斯。看见六月四日的婚礼请柬。看见他投来的最后一眼。
“对不起。”
事情本应如此。
她在心里低喃,放任意识沉进未知的黑暗。
和忒修斯的初遇,莉塔已经记不清晰。彼时她还是孤僻而倔强的少女,一脸紧绷,笨拙地掩饰到访朋友家的尴尬和无措。对忒修斯的印象停留在纽特的描述中那个完美、严肃而充满压迫感的大哥形象。她和忒修斯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两个极端,而在纽特离开霍格沃茨后,尽管间或听过关于忒修斯的种种传闻,莉塔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还会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
忒修斯出现在露台时,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样为数不多的逃离是她仅有的不具压迫感的安静。她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感到不悦,却没想到那人竟是忒修斯。
更没想到他接下来的提议。
他比印象里似乎更高了些,年岁却让他比少时放松了些许。 莉塔不曾料到,在种种传闻中对社交游刃有余的忒修斯也会和她一样产生些许厌倦。或许是对日复一日的舞会和父亲的“推销”厌恶到了极点,鬼使神差地,她应下了忒修斯的提议。
她数不清自己在之后的时日里后悔了多少次。后悔自己当时过于自信,笃定自己冷淡的性格,不会在逢场作戏中生出本不应有的感情。
忒修斯……过于完美了。
作为情人,这再好不过。然而那寥寥几句口头契约,却让“情人”成为他们最不可能实现的关系。当然,在其他人面前,他们扮演着最完美的情人。忒修斯绅士、体贴、深情,即便疑神疑鬼如老莱斯特兰奇,在他的神色里也找不出丝毫作假的痕迹。而在独处时,他依然保留着那份体贴和绅士。这就是忒修斯,对话时专注地凝视她,入座时为她拉开椅子。尽管私下里交流甚少,他依然会时不时地关心,她这一天过得好不好,老莱斯特兰奇有没有再为难她,牵手、拥抱前,永远先征求她的同意。
忒修斯是将她平等地作为契约对象,甚至作为朋友来对待的。
莉塔清楚自己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卑,清楚自己的弱点,也清楚自己的心结。她能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沦陷。她痛恨自己的软弱,而纽特的经历也令她胆战心惊。尽管对外人来说相去甚远,斯卡曼德兄弟却都对她展现了相似的善良和友情。她不能容许忒修斯成为从霍格沃茨退学的纽特。于是她在牵手时咬住牙关,在亲吻时掐紧掌心,把心动死死掩埋在每一个低头浅笑的背后。她在心里一遍地重复,只是契约,只是朋友。
然而她却忘了自己是莱斯特兰奇。有那么几次,她几乎忘记了缠绕着自己的白色梦魇,直到她听见魔法部的流言蜚语,直到忒修斯被特拉弗斯任命,带队前往霍格沃茨,然后追赶着格林德沃的脚步奔赴巴黎。
她的演技本该天衣无缝。然而,突然,在这样的一天,她被浸淫在自己过去的罪孽里。她拂过课桌上稚嫩的字体,仿佛讲述着纽特曾经和她是多么亲近。
她听见曾经的教授对她说,坦白是一种解脱。
不要让懊悔一直伴随你。他说。
然后她看见忒修斯匆匆走出会议室的身影,脚步飞快,她几乎赶不上他的步伐。即将失去他的感觉强烈得令她心慌。
于是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亲吻了他。
她的演技本该天衣无缝。然而,她知道,此刻,聪慧如忒修斯,已经觉察出了一丝端倪。
她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继续亲吻着他。她感受到他的回应。片刻之后,她已经站在原地,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出神。
和纽特离开霍格沃茨时,几乎如出一辙的背影。
事情本应如此。
她知道自己是这该死的诱饵计划中无足轻重的一环。站在格林德沃面前时,她甚至有些得意,不知对方可曾想过,她这枚无关紧要的棋子最终会成为站在他和邓布利多的得意门生之间的最后一重障碍。她撇开对方伸出的手,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然后她转头,留恋地,向台阶上的两人投去最后一眼。
“我爱你。”她低声说道。
给过去的纽特,给现在的忒修斯。
她庆幸自己和忒修斯只是契约关系。这一晚过后,只有她带着她这颗无法遵守契约的心化为灰烬,换来生命中仅有的两束光依然能照耀人间。火焰裹挟上身,她用最后的力气将魔杖对准格林德沃。
就此完成人生的最后一个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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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男子的声音落入莉塔的耳中,听不出语气。头很疼,浑身上下都像被抽去筋骨,使不上力气。她努力许久,终是堪堪睁开了眼睛。
昏睡太久,视野过了片刻才恢复正常。莉塔垂眸看向声音来源。忒修斯坐在扶手椅上,除了眼底浓浓的倦色之外看不出任何反常。
“嗨……”嗓子也依然陷在沉睡中,莉塔轻咳两声,才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她想起纽特被霍格沃茨退学的那年,忒修斯在校门外接弟弟时,向远远跟着的莉塔投去的,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神情。
她不知所措。
忒修斯注视了她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走到床边,视线片刻没有离开她的脸。
“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莉塔笑了。没有掩饰,没有轻描淡写。尽管虚弱,却是一个真实的、莉塔式的笑容。
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她抛下所有伪装吻了他。而此刻,他站在她的床前,同她视线胶着,数一数二机敏的人,却问着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
“斯卡曼德,”她说,“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些的。”
就让契约停留在上一世吧。
她已经被赋予了重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