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带着轻微的头痛从睡梦中醒来。他皱着眉起身去浴室，朝脸上泼了泼凉水，抬起头。酒店洗手间过于明亮的镜前灯下，灰蓝色的眼睛回望着他。

他回想起片刻前肆虐在梦境中的亮蓝色火焰，和一双悲伤的棕色眼睛。那样模糊不清的画面竟令他感到剧烈的心悸。又往脸上泼了把冰冷的水，抓过毛巾擦干，他收起莫名的情绪走回房间。桌上的电子闹钟显示着清晨六点。

他离开酒店，熟门熟路地走向本地热门的小咖啡店。店主已经把小黑板转向“营业中”的那一面，只是时间尚早，门可罗雀。忒修斯推门走进，有些惊讶地发现柜台前还有另一位顾客的背影。

对方身形娇小，穿着风衣，拎着和身高不甚匹配的托特包，棕发在头顶束成规整的发髻。她恰好已经点完单。忒修斯听见她用法语流利地道谢，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一怔，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即向窗边的小桌走去。

“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一杯卡布奇诺。”

“好的。”

忒修斯站在柜台前，等待店员准备自己的咖啡，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边那个身影。那名女士已经从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店员端去她的咖啡和可颂，她微笑致谢，拿起咖啡杯，可颂却被冷落，一半落在窗外投进的阳光中，一半在阴影里。

直到店员招呼他取咖啡时，忒修斯才意识到自己盯着那位女士留在咖啡杯上的唇印出神太久了。

一定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他暗自思忖。还有，这是巴黎。你来到巴黎，总免不得肖想一些罗曼蒂克。

他的思绪并没能在咖啡店的偶遇上停留太久。刚回到酒店，他就在大厅遇上同样早起的上司特拉弗斯。两人立刻投身到展会的准备工作中去了。这一忙碌就到了下午。在自助餐厅草草填饱肚子后，他按照议程表前往技术交流论坛。特拉弗斯期望能在这场展会中寻找到几个潜在的新投资对象——“必须顺应时代了”，他在阅读了老合作对象因为式微的煤炭产业而急剧下跌的财政报告之后这样说道。

“当然，先生。”忒修斯礼貌地应答，没有指出自己前几年就提出过这个意见的事实。

他随着人群入座。展会主办方进行开场白，随后是各家公司轮流上台进行简短的介绍和答疑。

然后他又看见了她，那位在咖啡店偶遇的女士。她比其他演讲者都年轻许多，排在末尾出场，却仍然气定神闲，英文同法语一样流利，讲话时微微扬起下巴。忒修斯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莉塔。同时，他也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那就是老莱斯特兰奇的小女儿，年纪轻轻……”“竟能在这样的峰会上发言……我要是有那样大亨的父亲，我也……”

忒修斯微微皱起眉头。

这些评价显然是不公的。 莉塔的发言不仅条理清晰，简洁干练，并且数据、对比和案例一项不落，在同样时长的发言机会中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年长的发言者。忒修斯注意到身旁的特拉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也颇为满意。自由交谈时间，团队按照特拉弗斯的意向分头去往不同演讲者的方向进行更多商谈。忒修斯径直走向莉塔：“你好，又见面了。”

她也认出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但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你好。”

“很棒的发言。”

“谢谢。”

忒修斯递上名片：“我的团队在未来数年中计划投资一些新兴技术产业，对你介绍的项目很有兴趣，希望能够和你了解更多的细节。”

“当然没问题。”莉塔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群，似乎还有几人打算上前同她交谈。她同忒修斯交换了名片，又递过一本薄薄的手册：“我很乐意为你进一步介绍，不过那需要更长的时间。这是一本大致的宣传手册，供你先行参考。我的展位在3A区83号，你是否介意半小时后在那里碰面？我会向你提供更多资料文件。”

“没问题。”忒修斯点头，退开几步，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再次淹没在人群中。

在展会剩余的一周里，他们又见了几次面。先是忒修斯同特拉弗斯一起去莉塔的展位了解更多信息——就连吝啬赞美的特拉弗斯在回程时都忍不住向忒修斯称赞莉塔展位的完备布置，之后，他又在晚间的自助餐厅里看见她所属的团队。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她和同队的氛围似乎格格不入，若不是胸前的铭牌上带有相同的标识，他甚至会以为只是陌生人无意中同坐一桌。第二天清晨，不能说是不刻意地，忒修斯又在晨光微熹时离开住处，走进那间咖啡店。莉塔已经在窗边坐下了，捧着一本书，可颂咬了一口，咖啡杯搁在一旁，杯缘处浅浅的口红印记。开门的声响引她抬起了头。

忒修斯照样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走过去：“介意我坐下吗？”

莉塔把杯碟朝自己的方向收了收：“请坐。”

忒修斯坐下，他的长腿在窄小的双人桌下显得有些局促，不似莉塔优雅自如：“早安。”

“早安。”莉塔礼貌地将书收进包里。

忒修斯敏锐地感到她的神色比起独处时紧绷些许。他笑起来：“别担心，我不是来拷问你更多技术细节的。”看见莉塔并没有放松的迹象，他补充道：“只是两个在咖啡店相遇的早起的陌生人，好吗？”

莉塔笑了，点点头。

“你总是习惯早起吗？”

“我不习惯住酒店的感觉。”

“我以为你是本地人，”忒修斯挑眉，“你说法语听起来很自然——当然，英语也不赖。”

“我父亲的办公室的确在法国，不过我主要在伦敦分部工作。”莉塔回答。

“啊……”忒修斯点点头，“两个伦敦人在巴黎第一次见面了。”

莉塔低头笑起来。

店员端来了卡布奇诺，忒修斯道谢接过。有那么一会儿，两人只是安静地相对而坐，啜着咖啡，望着阳光在街道上蔓延。

“你是怎么找到这间咖啡店的？”过了一会儿，莉塔问道。

“我已经连着几年来参加展会了，每次都住在同一间酒店。酒店的设施不错，但餐厅的咖啡实在有些……”他做了个鬼脸。“为了避免每天在喝泥浆一样的咖啡和无法保持清醒之间抉择，我向本地企业的展位打听了一下附近的好咖啡店，最后找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喜欢这里？”

“我不知道……”忒修斯环顾四周。店里放着轻音乐，店员在后厨不见踪影，胡桃木色的桌椅都上了年纪，涂漆斑驳，阳光照射到的桌面呈现温暖的蜜糖色。玻璃门框上挂着黄铜铃铛——方才忒修斯进门时，就是它惊扰了沉浸在书里的莉塔。忒修斯若有所思地转回头看着莉塔：“我想……这里有一种熟悉感吧。”

莉塔抿了抿唇，沉默了会儿，才带着一丝不确定望向他的眼睛：“……我也是。”

窗外的阳光此时恰好落在她的脸上。她注视着他的棕色眼眸明亮，熟悉得惊人。

像是不言而喻的约定，往后每天清晨，他们都在咖啡店相遇，琐碎地聊上半小时，然后回归各自的团队，在展会相遇时交换熟悉的笑意。莱斯特兰奇的家族企业已经稳稳驻扎在特拉弗斯每个版本的决策方案中——忒修斯并不意外。无论是他们提供的产业技术本身还是几次极具专业性和说服力的会谈，都充分说明了他们完全符合长期合作所必备的各项要求。然而商业合作总是充满各种不确定性，不到合同签订的时刻，谁也无法保证事情就一定会如愿发展。展会周的最后一天早上，在固定的清晨见面时，忒修斯终于忍不住询问：“或许这有些冒昧，但是——回伦敦之后，我还会见到你吗？”

莉塔微微睁大眼睛。

忒修斯的手机在这时偏偏不识趣地响了起来。他抱歉地向莉塔示意了一下，起身走远两步接起。

莉塔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望着他。她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忒修斯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什么？等等……你刚刚说，纽特在美国被抓了？……那个女孩是警察，但他并没有被起诉是吗？妈妈，冷静一点，不是这样……”

莉塔有些尴尬地收回视线。

片刻之后忒修斯回到桌边：“抱歉，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没关系，我也该走了。”莉塔起身，“一切还好吗？”

忒修斯苦笑：“我弟弟在美国惹了点小麻烦……他没事，但我母亲有点紧张……”

“家庭琐事……听起来很有趣。”莉塔点点头，“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哦，对了……”

“怎么？”

莉塔丢给他一个笑容：“下次见面，或许比你想象的更早。”

在忒修斯回到伦敦后不久，纽特也回到了英国的家中，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和他起了争执的女警竟也一同到达，似乎是恰好早有计划来伦敦度假。不过，忙碌的工作令忒修斯暂时无法打听更多八卦——与莱斯特兰奇公司的合同细节在回到伦敦后的一个多月里被逐渐敲定。除了工作以外，那个带着蓝色火焰的噩梦仍偶尔拜访忒修斯的梦境，在他惊醒时带来一阵头痛，但那双眼睛拥有了承载人，只是仍然悲伤，看起来和展会上那个云淡风轻的女子又不甚相似。他仍无法理解那个梦境，或是它反复出现的事实。同时，他在邮件往来里也逐渐频繁地看见莉塔的名字——尽管老莱斯特兰奇才是真正的合同敲定人，但大部分的细节沟通都被交由莉塔和其他团队成员完成。他们在邮件里公事公办地用“敬启”和“此致敬礼”交流，但每每瞥见寄件/收件人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总感到一阵温和的暖意。

伴随着街头巷尾黄水仙的盛放，两家公司之间的商务接洽也终于即将由一场盛大的合作发布会画上完美句号。忒修斯在发布会之前的周末抽空回了一趟家，却被告知弟弟的女警朋友（忒修斯得知她的名字是蒂娜·戈德斯坦）已经启程回到了纽约。

斯卡曼德夫人先是惋惜忒修斯没能早点回来，又将戈德斯坦小姐好一顿夸赞。忒修斯几乎享受地看见纽特的脸涨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餐桌旁夺路而逃。他的父亲也丝毫没有阻止妻子的意思，似乎对蒂娜也相当满意。等到母亲终于起身去喂食她养育的一群信鸽，忒修斯才转向纽特：“你打算再去美国找她吗？”

他的弟弟回避着他的眼神，语气却很坚定：“当然……我答应了要送她一本我写的书。”

尽管看起来稍显拘谨，不善言辞，纽特却是小有名气的动物行为学专家。忒修斯忍着笑，没有指出一名女警或许并不需要一本动物行为学的专业书籍，以及现代邮政服务足以将一本书在几天内由伦敦投递到纽约的事实。他只是恭喜了纽特即将出版的著作，并且祝他下一趟纽约之行更加好运。纽特欣然接受了他的祝愿，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揶揄的笑容，借口帮助母亲喂鸽子离开了房间。

他的父亲仍留在餐厅，慢悠悠地收拾着桌子。眼见纽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忒修斯带着笑意回身帮忙，老斯卡曼德先生抬眼看了看大儿子，问道：“你呢？”

“我什么？”忒修斯假装没听懂。

老斯卡曼德先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追问。

合作发布会进行到最后，满场人头攒动，然而忒修斯几乎不费力地一眼就在人群中望见了身高并不占优势的莉塔。她穿着墨色流水般的吊带酒会裙，举着香槟，肩膀微微僵硬，站在被许多人簇拥着的老莱斯特兰奇身边。特拉弗斯穿过人群，上前同老莱斯特兰奇寒暄，忒修斯跟着走过去，微笑点头：“嗨，莉塔，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莉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似乎缓和了些。她瞥了眼老莱斯特兰奇，见对方和特拉弗斯的交谈似乎一时半会儿并不会停止，便上前几步，藉着两人握手的时机，低声说道：“带我离开这里。”

忒修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借口需要确认两家公司的后续负责部门会如约展开工作，带着莉塔离开注意力中心，走到自助餐台附近。

“从来受不了作为镜头聚焦点……”莉塔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忒修斯笑出了声。两个月没见面，他们似乎还是和每天约咖啡的那周一样熟稔。莉塔看他：“怎么？”

“Well……”忒修斯朝她眨眨眼，“谁让你是整间屋子里最美的一位呢。”

莉塔白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忒修斯看了看周围：“好了，发布会差不多也快收尾了。让我去和特拉弗斯打个招呼，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他看见莉塔挑眉，笑嘻嘻地继续说道，“我答应你，除此之外，今晚我都不会跟别人说一句话。”

“你保证？”

“我保证。”

莉塔披着忒修斯的外套，同他并肩走进一家幽静的小酒馆，颇感兴趣地看着吧台后的女酒保熟练地抛接铜杯，金属在半空中划出绚丽的弧度。忒修斯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推过水杯，甚至连侍应生前来点单时都秉承先前“不和别人说话”的许诺。等侍应生离开后，莉塔无奈地笑着转向今晚似乎格外孩子气的忒修斯：“我觉得我像是你的发言人。”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当我的发言人。”忒修斯咧嘴笑道。

莉塔眯了眯眼：“你今天……不太一样了。”

“我们不再是商业往来的关系了。”忒修斯眨眨眼，“合约敲定完成后，就全权交于运营部门负责，于你我都不再有什么进一步关联。”

“所以？”

“所以，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提出一些商业伙伴不适合询问的问题……”

“你今晚已经说了许多商业伙伴不适合说出的话了。”莉塔此刻的神情已经有些打趣了。忒修斯确信她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几乎可以确信她的回答。他笑了笑，掩过一丝突然起来的紧张，然后牵过莉塔的双手。她没有躲闪，微微偏头看着他。

“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莉塔。你很棒，我们永远有很多聊得来的话题，而且，虽然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古怪，但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你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亲近的感觉。”脑中又闪过那个反复的梦境，忒修斯微微吞咽了一下，“如果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想有更多时间和你相处。你愿意……”

“好啊。”

“……做我女朋友吗。”疑问句被莉塔的抢答噎成了一个陈述，忒修斯有些惊讶地看她露出几乎可以被称为是狡黠的笑容，比他先前见过的任何神情都要灵动。“莱斯特兰奇小姐，看来你还有些我没见过的面孔呢。”

“你没见过的还多呢。”侍应生端来两人的餐点，莉塔飞快地丢下一句话，然后抽回手，仔细端详起眼前的意大利面来。

忒修斯摸了摸鼻子，轻笑出声。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或是谁先主动。但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忒修斯注视着已经沉睡的莉塔，轻吻她的额头，感受怀中温暖的肌肤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他们的曲线在拥抱中如此贴合，仿佛生命中长久空缺的一角终于被天衣无缝地填满。他享受地呼吸着怀中香草、琥珀和檀木的气息，安心地闭上双眼。

那晚，他们走进同样的梦境。

敲敲砖头才能进入的小巷，教导学生用长木棍施法的城堡。阴暗古宅里独自长大的孤僻寡言的女孩，骑着扫帚飞行的神采飞扬的队长。躲在阁楼窗后目送挚友离开城堡的少女强忍着泪水，长桥尽头迎接胞弟的青年一手插兜，无奈地叹了口气。战火纷飞的前线，男子和女子并肩作战，成为对方最为信赖的后盾。他们拥抱，亲吻，相爱，订婚。然而亮蓝色的火焰裹挟石室，爱情被炙烤成灰烬，墓地的冷风吹过，散得一干二净。只有伴随着悲伤对视的棕色和灰蓝色眼眸，那句轻不可闻的“我爱你”，被风带走，又消失在风里。

醒来时。彼此都是怔忡。忒修斯难以置信地轻颤着手，拂过莉塔的轮廓。怀中的女子满眼泪光，仍努力笑着，目光胶着在他的脸上。她轻声说道：“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嗯？”

“死亡，只是新旅程的开始。”

“是的，吾爱。”

窗台上的黄水仙在晨光中绽放得灿烂，忒修斯笑着，将莉塔紧紧拥进怀里。

【完】

【一些最后的碎碎念】

***黄水仙的花语：重温爱情

***“死亡，只是新旅程的开始”：这句节选自邓布利多在《魔法石》里的一段话——“After all, to the well-organised mind, death is but the next great adventure”，也是本篇的灵感来源。

***这篇也算是我脑内哥嫂宇宙的一个汇总，包括之前写过的可颂的梗，和还没写出来的在战时相遇的前传。我并不希望这篇会成为我对这个CP的道别，真诚希望官方第三部可以做个人，留些体面……但，哪怕这是告别，也算圆满没有什么遗憾了。哥嫂的爱情会永远延续，不论以何种形式，在哪一个平行宇宙里。